二哥

    二哥只大我两岁多,可是懂事多了,好b过吊桥,他已跑在桥彼端,我尚觳觫迟疑,等我惊悟要跟上去,他倏然又在远方向我招手。

    小时候我常闹肚子疼、腹泻,二哥就拿了一些「臭药丸」叫我吞下去。有次左中指长了俗称的「指甲边」,三更半夜痛到醒过来哭,吵醒了睡在右护龙的二哥,他就先用火烧炙缝衣针、刺破脓包、挤出脓,隔天在院子采凤仙花的叶子,捣碎、敷上包紮,换了几天的叶渣,就这样土法炼钢帮我治好了!

    人生客途至此,常遗憾没有遇上什麽良师益友,但仔细想,二哥可算是我人生最温馨的良师。记得我读小学一年级时,大家都在排队等降旗,二哥却已跑到我们班的队伍旁,对我b手画脚,手中挥舞着几张钞票,显得格外高兴。我冲出队伍,二哥急忙说:「来来!我告诉你,这里有一百元的奖学金,二百五十元是稿费,还有三本故事书……我都会分给你喔!」我仰着小脑袋瓜笑眯了眼,直点头,在老师催促的叫骂声里不得不跑回队伍。

    原来是二哥参加国语日报徵文得了佳作,这是校长在朝会时报告的。

    爸爸是矿工,成年看他都是驼着背,让长出脚踝的拖鞋,拖拉到这、到那。缺少生命保障且又辛苦的工作,致使爸爸很是悲观,加上早年的孤苦及历经的苦楚,封缄了他的嘴及他的笑,对我们不是国骂就是三字经,发起怒来---扁担和竹籔双S。我们总是离他远远的,经年累月没有半句话来往。妈妈常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,埋怨爸爸只会赌博,赌到餐风露宿……我就只会陪着流眼泪,可二哥他就尽量帮忙劈柴、背煤、挖竹笋……

    我最喜欢假日时二哥带我去山里挖山芋、摘山柚、红心芭乐及杨梅;抱乾枯的竹子回来当柴烧,顺便劈青竹为我做书架、编篱笆。不然就去溯溪捉虾、钓鱼、捡河蚬。有次二哥带我到四角潭钓鱼,涉过Sh滑的垒石、长瀑、Y凉狭仄的山壁,我满脑子魑魅魍魉,捧着忐忑的心紧紧跟着二哥,而二哥似乎很悠哉的样子,我叫了叫二哥,二哥嗯了一声,说:走好!别摔到水里了,还有,回去别说!多年後我才听说,村里有几个人淹Si在深不见底的潭里,跟着做了好几次的噩梦。

    但有一次二哥自己却从树上摔下来了!我跑去扶他,却惹得他哇哇大叫!他被送到医院了,回来时一只胳臂裹着纱布吊在脖子上,我看了看,又哭了起来!二哥很生气,叫我擦乾脸,说:那麽大了还哭,哭有什麽用!

    渐渐地,童年相依为俦的情感,随着二哥上国中不再那样直接了!我常常看到的只是二哥低头沉思的背影,爸爸瘦长的身子及不时骇人听闻的咳痰声,我也越来越感觉到一家人的孤独和忧郁是与生俱来般的浓烈。每天傍晚我都先淘米放进大灶里煮,然後跑到可以望见对岸公路的山坡上坐,当我看到二哥的身影,我心里才感到了踏实。等二哥回来煮好菜,爸爸回到家才不会大发雷霆!

    回忆是种折磨,将岁月的底片一再冲洗,相纸泛h了,事实的真相也得靠记忆能力去一一补缀,而悲伤的往事在回忆里更平添伤痛。尤其是对加诸二哥身上种种歹命的回忆,更是一种折磨!

    二哥上国中二年级时,不知原因,手脚越来越浮肿,脸也白得像挂了张涂满白粉的面具,最後连站都站不起来了!爸爸妈妈放下工作,每天背他下山求医。三不五时有好心的邻人,指点哪里有神医、哪里有灵丹、灵符,他们毫不犹豫地背起二哥往各处奔波。二哥不得不休学了!他的老师和同学都跑来探望,他们拉拉他的手,m0m0他的脚,拍拍肩,走出篱笆时都挂满了泪!我躲到厅堂的神案前,再也禁不住伏案啜泣,隐约里我彷佛意识到了:爸爸常说的命运捉弄人的无奈!

    好几回傍晚,二哥就着窗口吹洞箫,呜呜呜地吹满了山谷,山谷里的溪涧,山崤里的风也呜呜的响了。天空似乎坠低了些,月亮也糊了脸,爸爸说:别吹洞箫了,暗暝了会引来鬼魂的!我趴在我的窗口,透过山月的微光,窃望二哥的窗,我发现二哥也在擦眼睛……

    二哥更苍白了,爸妈也更瘦了!

    过了很久很久,终於有医生找出病因,二哥的病是心脏缺陷所引发,经漫长的治疗终於有了点起sE,手脚慢慢消肿了。等二哥可以走路时已是国三了!幸好学校认为以二哥的程度可以直接读国三,免得重读还要浪费一年!

    国中毕业,二哥执意只考五专,放榜时高分的消息传遍全乡。等到报到登记日,二哥先去台北工专,排队时听人说明志工专可以半工半读,寒暑假学校还会安排工读机会,并提供食宿等。这对穷人家小孩来说是多大的诱因啊!於是他又一路m0索,好不容易抵达了新庄,却已额满;二哥慌张又赶回台北工专,唉!谁知也已超过登记时间了!回到家,爸爸骂、妈妈怨、二哥泣不yu生。後来二哥只好一边在妈妈工作的铁工厂打工,一边读书。隔年他又考上台北工专,也考上了师大附中。

    轮到我要选择学校时,父母及家里的人都要我去读师专或台北商专,只有二哥希望我想好不要犹豫,并分析:若读高中,以我们家境,是无法提供我任何课外的补习和後盾,完全得靠自己去努力!

    等我上了高中,妈妈拿出了攒了多年的私房钱,到中和买了间小公寓,让我们兄妹三人在异乡有栖身之所。为了图方便和省钱,我想骑脚踏车上学,二哥以交通治安太紊乱为由极力反对。羸弱的他却每天骑自行车上学、到自助餐厅打工,到菜市场买人家淘汰的菜。二哥说我要考大学,便把唯一有窗的房间让给我,又悄悄地将他自购的电风扇放在我房间,自己窝在不通风的房里汗水淋漓。啊!二哥……

    老爸在我升高三下时因矿灾骤然离世!贫困的环境里,时间不断的辗过了悲伤,岁月这匹马Y骘过的创痕,深镂在我记忆深处。到了二哥服兵役年龄,我因对生命的强烈质疑把自己流放到南部的大学,二哥从军中来了封家书,如是写的:琴剑虽漂泊,但愿你能优游自在,勿太忧而斲伤琴棋;勿太苦而失去希望……不知不觉我又泪眼婆娑了!

    本文刊登於更生日报106年12月9日副刊